他们都说,全中国最保险的地方,就在1949年9月的北京饭店。
可谁都没想到,点燃那颗足以炸翻新天地的炸药的引信,恰恰就藏在这座“保险柜”的正中央。
那年头的北平,天是灰蒙蒙的,人心也是两种颜色。
一边是热火朝天,大街小巷都在刷着新标语,人们的脸上挂着一种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实在劲儿,准备迎接一个新国家。
另一边,是看不见的阴冷。
旧日子里的人,像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,却总想在最后时刻咬你一口,见见血。
开国大典的日子一天天近了,北平成了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的地方。
这种时候,安保工作已经不是严不严的问题,而是到了一个喘气都得掂量一下的地步。
李克农亲自抓这件事,从部队和公安里抽调了一批最顶尖的好手,组了个“北平纠察总队”。
这些人走路都没声,眼神跟刀子似的,专门在暗处盯着那些不老实的影子。
北京饭店,就是这风暴中心的定盘星。
各路民主人士、南征北战过来的高级将领,全住在这里。
外头,晋察冀的部队围得像铁桶;里头,四野的兵站得跟钉子一样。
两层防护,别说人了,就是只苍蝇飞进去,都得查查是公是母。
进门要证件,而且是查了又查,不管你官多大,都得按规矩来。
这天下午,华北军区205师师长刘秉彦就走了进来。
他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,身上那股子硝烟味,再名贵的沙发也盖不住。
他是来找作战处处长唐永健谈工作的。
门口的哨兵检查他的证件,他一脸平静,早就习惯了。
在他这种人眼里,这不叫麻烦,这叫命根子,是打下江山前最后一道坎,马虎不得。
他跟老战友唐永"健握了手,没急着上楼,反倒是往大堂的沙发上一坐。
打仗打久了的人,都有个毛病,不喜欢待在小房间里,总觉得四面开阔,心里才踏实。
俩人就这么在大堂里聊了起来,谈部队整编的事。
在他们看来,能在这么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坐着谈公事,简直是一种享受。
他们聊得投入,没发觉在他们身边,一场看不见刀枪的仗,已经悄没声地开打了。
刘秉彦这个人,就算是在最安逸的时候,脑子里那根弦也从没松过。
半辈子在枪林弹雨里滚,警惕这两个字,已经不是脑子里的念想,而是长在身上的肉,是一种本能。
他嘴上跟唐永健说着话,眼睛却像个雷达,不动声色地扫着大堂里的每一个人,每一个角落。
进来出去的客人,端茶送水的服务员,一切都规规矩矩,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可就在他的目光扫过大堂中央那个服务总台的时候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个极其细微的画面,像根针一样扎进了他的眼睛。
一个穿着饭店经理制服的中年男人,正拿着块白布,慢悠悠地擦一个玻璃杯。
他擦得很慢,很机械,好像那杯子永远也擦不干净。
这没什么,怪的是他的眼神。
那双眼睛,总是不自觉地往上一抬,飞快地扫一眼大堂里的人,然后立刻垂下去,嘴皮子还在微微地动,像是在数数,又像是在背东西。
这眼神不对劲!
刘秉彦心里猛地一沉。
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。
这不是一个服务人员看顾客的眼神,那里面带着一股子审视、盘算、还有藏不住的戒备。
这种眼神,跟他当年在战场上盯着敌人阵地前沿的哨兵,简直一模一样。
一个管着吃喝拉撒的饭店经理,怎么会有这种职业军人才有的侦察习惯?
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,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了?
刚从战场上下来,看谁都像敌人。
或许人家就是有这个习惯,或者工作太累,精神紧张。
他没吭声,在这种地方,一句话说错,可能就是一场大风波,万一把蛇惊动了,更麻烦。
可他也清楚,一个疑点,就可能是一条人命,甚至是一场天大的灾难。
他得靠近点看看,得来一次不动声色的抵近侦察。
“老唐,我去趟厕所。”
刘秉彦跟没事人一样,站了起来。
这一个简单的动作,其实是他脑子里一套战术的开始。
他和唐永健坐的位置在大堂的一边,服务总台在中间,而洗手间,正好在总台的另一头。
这意味着,他去洗手间,必然要从那个“马经理”的跟前走过去。
这个路线,简直是老天爷给他安排好的。
上厕所这个理由,更是天经地义,谁也说不出什么来。
他脚步不快不慢,走得很稳。
路过服务台的时候,他故意放慢了半拍,装作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扣。
眼角的余光,却像探照灯一样,把那个“马经理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。
离得近了,他看得更清楚了。
那个人嘴里根本不是在念叨什么,而是在用一种极低、几乎听不见的声音,按照一种固定的节奏,在飞快地默记着什么。
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时,会在某些穿着军装或者看起来像重要人物的客人身上,多停留那么零点几秒。
这种下意识的动作,没经过几年严格的特工训练,根本做不出来!
从洗手间回来,他又路过了一次。
这一次,他心里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。
这个人的身体是紧绷的,是一种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的姿态,那种气质,跟这个和平、祥和的大堂格格不入。
他回到沙发旁,脸上的表情没变,心里却已经翻了天。
他没坐下,而是绕到唐永健的另一边,身子往前一探,用眼神朝服务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:“老唐,那人谁啊?”
唐永健也是个老江湖,一看刘秉彦这架势,就知道出事了。
他没有猛地扭头去看,而是很自然地端起茶杯喝水,借着抬手的功夫,朝那边瞟了一眼,然后放下茶杯,低声说:“他姓马,是饭店的经理。
怎么了?”
“马经理…
…”
刘秉彦在心里把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嚼,一段被灰尘盖了很久的记忆,开始在他脑子里一点点亮了起来。
他把声音压得更低,语气也变得异常严肃:“老唐,你先别声张。
这个姓马的,是潜伏的特务!”
唐永健端着茶杯的手,轻轻抖了一下。
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北京饭店,里里外外过了多少遍筛子,怎么可能还藏着一个特务当经理?
他稳了稳心神,看着刘秉彦的眼睛问:“老刘,这事可不能瞎说,你有多大把握?”
刘秉彦的眼神像鹰一样,盯着他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:“我拿我的人头担保!
我认识他,他根本不姓马,他叫马学刚!
当年在冀中,就是他把朱占奎给劝降的!”
“马学刚”这三个字一出来,就像一把钥匙,一下子捅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。
那是抗战最苦的时候,河北有个叫朱占奎的,自己拉了支队伍打鬼子,后来被八路军收编,当了个分区司令。
而这个马学刚,就是朱占奎最信任的秘书。
马学刚家里有钱,是个少爷羔子,到了革命队伍里吃不了苦,没多久就当了逃兵。
后来,朱占奎打仗被俘,思想上动摇了。
正是这个跑回家跟汉奸勾勾搭搭的马学刚,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,跑到监狱里去劝朱占奎,最后硬是把这位抗日司令给说反了,带着队伍投了国民党。
这件事,是当年冀中军区一块不小的伤疤。
刘秉彦当时就在冀中,对马学刚这张脸,这个名字,还有他干的那些事,记得清清楚楚。
一切都对上了。
唐永健不再有任何怀疑,立刻叫来警卫,低声布置了几句。
几分钟后,几个穿着便装的人,悄无声息地走到服务台前,对那个“马经理”说:“经理,有点重要工作要跟您商量一下。”
化名多年的马学刚,就这么被带走了。
在审讯室里,他一开始还很镇定,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。
问什么,他都对答如流,把自己那套编造的假身份、假履历说得天衣无缝,还反过来质问办案人员是不是抓错人了。
他以为,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承认,凭着他这么多年潜伏的经验,没人能把他怎么样。
就在他得意的时候,审讯室的门开了,刘秉彦走了进来。
他什么也没说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马学刚,看了足足有半分钟,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马学刚心上:
“马学刚,这么多年没见,别来无恙啊。”
当“马学刚”这三个字钻进耳朵里时,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,猛地哆嗦了一下。
他惊恐地抬起头,当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刘秉彦时,他脸上的血色“刷”的一下就没了,眼神里所有的镇定和伪装,瞬间碎了一地,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绝望。
他知道,他碰上了一个活着的历史见证人,他完了。
心理防线一垮,就什么都招了。
他确实是北平解放前,被国民党保密局安插进北京饭店的,任务只有一个:在开国大典前后,利用经理的身份,配合城外的武装特务,对住在饭店里的重要人物搞暗杀,或者在饭菜里下毒,目标是制造一场让全世界震惊的血案。
根据他的交代,公安部门顺藤摸瓜,挖出了一个潜伏极深的特务网,缴获了藏匿的炸药和剧毒物品。
一场足以改写历史的惊天阴谋,就这样被一个老兵刻进骨子里的警惕,和那不经意的一眼,给掐灭在了萌芽状态。
几天后,马学刚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。
在他倒下的那一刻,北京饭店里依旧人来人往,觥筹交错,没有人知道,一场巨大的灾难曾与他们擦肩而过。
参考资料:
刘秉彦,《京华风云录》,解放军文艺出版社,1990年。
《共和国首届政协会议安保纪实》,载于《党史博览》,2009年第9期。
《开国大典前的潜伏与反潜伏》,中央电视台纪录片《国家记忆》栏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