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谓“文化大师”,必然是培育英才、遍布天下的良师益友,又必须凭借德行折服世人,深得人心,其家庭教育的“庭训”理应成为国民学习的典范。然而,事实并非完全如此。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”,即便是伟大的儒家学者,也需要改变方法教育子女,即便是王阳明也未能完全教化自己的孩子。抚养孩子,自古以来就是一项难以驾驭的挑战,就连孔子也为此感到烦恼。
自民国时期起,文化领域内几位“大师”的子孙,其人生结局无不凄凉,且多以极端决绝、叛逆的方式告别尘世。1916年,被誉为“国学大师”的章太炎在钱粮胡同被软禁期间,其二女儿章叕不幸在此地自缢,彼时她已有七个月身孕;1995年,著名“汉学大师”洪业的外孙女,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一个秋晨,突然点燃自身,在众目睽睽之下离世;1971年,“幽默大师”林语堂的长女林如斯,决然于家中房间内,借助窗杆悬梁自尽,被发现时已不幸断气,而桌上尚温的茶水,更添凄凉。(至于另一位“翻译大师”之子,因其境遇特殊,此处不便详述。)
这三起悲剧事件,堪称近代中国文坛上颇具影响力的家庭悲剧。其中,林语堂女儿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尤为引人关注,舆论普遍猜测,这场悲剧或许与林语堂有关,甚至有人认为是他“逼迫”女儿走向绝境。这起事件如同一个谜团,一个以“智慧与快乐”为理念,以苏东坡为人生楷模的幽默作家,一个始终坚守反抗专制与卑劣的知识分子,一个推崇“自爱、爱人,自尊、尊人,宽容、忠恕”生命哲学的父亲,怎么会走到与自身形象完全背道而驰的地步,让自己的女儿走上绝路呢?五十多年来,外界对此一直充满疑问。
林语堂次女林太乙
在林语堂撰写《苏东坡传》之际,他激情洋溢地评论道:“提及苏东坡,国人无不心生亲切,嘴角泛起温暖的微笑,进而被其感染,成为乐观主义者。”然而,事实上,他在晚年却深陷于阴霾与苦痛之中,难以自拔。长女自缢身亡四载之后,原本身体康健的他,如同失去了精神支柱,很快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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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至今日,“林如斯”这个名字,已远逊于其胞妹“林太乙”之盛名。然而,凡曾翻阅林语堂先生的杰作《京华烟云》的读者,无不对其印象深刻。该书中文版的前言中,收录了她为该书所作的评论,其文采斐然,情感真挚,与乃父林纾先生的风范颇为相似,堪称才女之典范。
北京钱粮胡同章太炎故居
林语堂学成归国后,必须加盟北大,担任教职。林语堂正是按照这个约定,踏上了北大的讲台。此后,他以北大英文系教授的身份,投身于古音韵学的研究,撰写杂文与小说,独立创办报纸,声名鹊起,成为了一位名流,逐渐成为了中国文化界的一面旗帜。
林语堂憧憬的江南文人生活
林语堂与廖翠凤携手育有三女:如斯、太乙、相如,她们早年多随廖翠凤在福建的故乡生活。林语堂长期身在他乡,投身于教学与写作,奔波于京沪两地,为家庭生计奔波劳碌。1927年,他一度辞去教职,前往上海投奔鲁迅,名义上是成为“自由撰稿人”,实则不过是一名“自由职业者”,那段时期的收入并不稳定。数月之后,他与鲁迅及蔡元培等一同在“中研院”领取每月300元的俸禄,这已算是相当可观的收入。然而,真正转运的转折点出现在1929年之后。那时的林语堂,因机缘巧合受托为开明书店编写一部英文教材,对他来说不过是轻松的短期工作,却没想到教材在国内大受欢迎,他凭借10%的版税抽成,一跃成为“版税大王”(民国时期另一位因教材版税而成为巨富的是周越然),每月坐拥700大洋的收入(当时最富裕的县长月薪也不过是180大洋),成为文坛上知名的“暴发户”,从此不再为生计而忧虑。一年多后,林语堂将妻女们接来同住。那时,林如斯已经11岁了。
林如斯成长的家园,条件可谓得天独厚,宛若民国时代的大户人家。初至上海,他们居住于今日常熟路的一处别墅,而在版税收入的助力下,他们又搬入了位于江苏路43号的豪华花园洋房。这座洋房的宽敞程度,仅园中那些挺拔的白杨树就达四十余株。林语堂对此庭院十分满意,不仅沉溺于鲁迅笔下的“悠游闲适,鼓吹清谈”的贵族生活方式,也乐享家庭天伦之乐。他常于清晨时分,牵起林如斯姐妹的小手,一边散步,一边观赏花草虫鱼,共同欢唱。令人不解的是,尽管林语堂自身曾受新学堂教育,更是留洋博士,但他一生对新式教育持反感态度,认为它束缚了心灵的自由,因此他坚持不让女儿们入学,更愿她们在家中自由地发挥天性。而他后来最出名的女儿林太乙,身为美国《读者文摘》中文版总编辑、耶鲁大学的中文教授,实际上并没有正规的求学经历。成年后她外出求职,也因学历偏低而屡屡碰壁。这些经历,待后文再表。
充满慈爱,却绝不允许她们养成娇生惯养的习气,始终强调她们应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。
在这般富足而幸福的家庭中成长,林如斯的童年岁月无疑是充满欢乐的。她堪称那个时代罕见的幸运儿,仿佛是命中注定,降临于所谓的“理想家庭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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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难免有缺憾,恰如月亮时有阴晴圆缺。林语堂的一生,实在太过顺遂。学业、事业、家庭,似乎事事如意,他既享尽了一生的荣华富贵,又取得了非凡的成就。即便在战乱频仍的年代,他仍能悠然自得地旅行,于纽约安享“高级寓公”之乐,与各国知名人士畅饮谈笑。
务必指出,他的顺遂程度堪称不可思议:在国内,他随手编纂一部教材,便享尽人间富贵;赴美之后,仅用两个月便信手拈来,创作了一部英文著作《生活的艺术》,该书竟一夜爆红,常年位居“全美最畅销书籍”榜单。林语堂的一生,实在难以寻觅到磨难与波折的痕迹:他既是著名教授,又是杰出作家,还是一线学者,报界巨擘,教科书界翘楚,版税富翁,更是中文打字机的发明者。
他不仅是美食鉴赏家,更是旅行专家,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,国际知名的畅销书作家,同时也是让张爱玲独怀嫉妒的同行,更被誉为能深刻影响美国人对中国看法的名流,美国总统布什亦曾对其赞誉有加。总的来说,林语堂可谓是民国文化界一位得天独厚的幸运儿。即便是在鲁迅曾对他口诛笔伐的岁月里,这在他的人生历程中亦不过是小小的波折。回顾1939年,时局动荡,民不聊生,而林语堂却已在筹划定期的存款,预计在他女儿22岁之时,她们每人都能获得10万银圆的财富。
常言有云,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,人满则损”,世间万物,终究难以达到完美无缺。他亦未能逃脱这“命数”的束缚,“报应”便是晚年长女林如斯的自尽——这位他最为器重,寄望能继承其衣钵的林家才女。1930年代末,他创作《京华烟云》之际,据传其最得力的助手便是女儿林如斯。彼时林如斯年仅16岁,恰是“林家有女初长成”之时。林如斯每日研读手稿,为父亲提供了诸多宝贵的建议。
林如斯
或许,那场劫难已在那时无声地埋下了伏笔:1940年,《京华烟云》甫一面世,正值日机肆虐狂轰滥炸之际,林语堂本意是回国投身抗战,却在重庆从事宣传工作不久,便因无法忍受恶劣的环境,决意彻底“回归”美国。在林家,唯一反对他此举的人正是林如斯。她认为父亲此举实属有失体面,身为中国人,她更愿选择留下,身着草鞋,以糙米饭为食,与国民同舟共济,共度艰难岁月,而不愿远赴美国享受安逸的生活。在等待前往美国的轮船期间,林如斯痛哭流涕,尽管如此,她终究未能说服父亲,只能无奈随行。这段在重庆的经历,后来被她记录在《重庆风光》一书中,并于同年1940年出版。
从这一幕父女间的矛盾冲突中,我们不难窥见一斑:林语堂虽自诩为开明之士,采用西式教育方式,总以为自己是一位温和的家长,然而其内心深处仍保留着传统“父亲”的影子,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,在家中享有绝对的权威。在面对重大问题时,他从未真正考虑过妻女的感受,也未尊重过她们的见解与抉择。林语堂一生倾心的人物,他的“梦中情人”,便是《浮生六记》中被誉为“贤妻良母”的陈芸,其内心的所思所想,亦不难从中推断。
这一切,无疑为林家日后的悲剧埋下了深深的伏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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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如斯虽已迈入二十岁,仍沉浸于叛逆的年轮之中,然而,林语堂对此却浑然不觉。在他眼中,长女林如斯始终保持着“乖乖女”的形象。
1943年,林如斯不顾重重阻挠,毅然决然地返回祖国,投身于抗日战争,并在昆明的军医院中救治伤员。两年后,她在医院中邂逅了一位名叫汪凯熙的医生。这对恋人得到了周围人的普遍认可,林语堂夫妇也对此表示了默许,并持乐观态度。随着1945年抗战的胜利,林如斯计划重返美国,并计划携带汪凯熙一同前往,在美国举行婚礼。
就在婚宴即将举行的前夕,林如斯竟然与一位美国青年私奔了!对于身为上层社会人士的林语堂而言,这无异于最大的耻辱。他显然无法接受这种“美国式浪漫”的冲击,尽管在小说中他可以描绘,可以如此憧憬,但亲眼目睹自家爱女付诸实践,他却怒火中烧,无法像偶像苏东坡那般豁达。
事后才了解到,林如斯在启程前往昆明之前,便已结识了这位美国青年。他名叫迪克,其父是纽约一家广告公司的掌门人,家境颇为优渥。然而,迪克却是个不拘小节的纨绔子弟,中学未毕业便被开除,终日沉溺于纸醉金迷的生活,无所事事。他唯一的亮点或许就在于他那出众的口才。或许正是这样一位青年,对林如斯这样的“闺秀”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。甚至在他的一再怂恿下,林如斯不顾即将到来的婚礼,毅然决然地与他私奔,逃离了现实。
自那之后,林如斯便与迪克共度起伏不定的日子。廖翠凤怜惜女儿,时常盼她归宁,林如斯每次回家,廖翠凤都会精心准备六七道美味佳肴,对她和女婿如同上宾。然而,林语堂却始终无法接受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放荡不羁之人的事实,他坚信女儿的终身大事不应交付于这样的人,因此心中既痛心又愤怒。他多次忍不住质问林如斯:“憨团团,你怎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?”
林如斯始终未能获得父亲林语堂的青睐。与此同时,次女林太乙也已出嫁,觅得佳偶,并投身报业,效仿父亲创办期刊,一时间声名鹊起。林语堂的期望也随之转移至二女。林如斯则沦为沉默的背影。从此,悲剧的序章在无声中缓缓拉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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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人们所普遍预见,林如斯的婚姻似乎注定无法走向圆满。步入婚姻殿堂六七年之后,她已经着手进行离婚手续。依据美国法律,她本有资格获得一笔“赡养费”,然而,她不愿再与对方有任何联系,渴望迅速割裂这段关系。加之她那高贵的“大小姐”气质作祟,她竟然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一切补偿,分文不取。
林如斯的“疯狂”现象,需置于当时美国社会的特定氛围中予以理解。
这般草率且放任的态度,实难与一向明智的林语堂先生相符。他不厌其烦地敦促女儿保持冷静,但她的反应始终未见丝毫转变。林语堂既焦急又生气,言语之间不自觉地带有了尖刻之词。彼时的林如斯,事业尽毁,所托非人,而最挚爱的父亲亦不肯宽恕,她的心情已经跌至深渊,深受重度抑郁的困扰,精神全然消沉。离婚后,她拒绝回到父母的宽敞豪宅,宁愿孤独地寄居于故宫博物院的职工宿舍中,似乎彻底失去了自我。她的心理状况已然失常,时而恐惧难当,时而莫名地苦笑,生活圈也几乎与世界隔绝。
此时,若林氏夫妇能给予长女更多理解与关怀,或许还来得及弥补,遗憾的是他们依然未能妥善处理。林语堂往往选择沉默,而廖翠凤则在女儿的异常表现面前感到困惑,不时发出质疑:“我有三个女儿,同样对待,为何她却出现问题?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对,以至于受到这样的惩罚?”这些话在林如斯耳中听来更是难受,她的症状因此愈发严重。
恰在此时,林氏夫妇为了唤醒林如斯从迷惘中觉醒,竟然出此下策,不惜编造父亲倾家荡产的谎言以刺激林如斯。廖翠凤对林如斯陈述,因被人欺骗,林家原本寄存在基金会的资金已悉数化为乌有,变得一文不值,而林家也陷入了极度的困境。林如斯起初对此半信半疑,但廖翠凤继续添油加醋,称此事在全美引起了轩然大波,已在报纸上连载多时。林如斯因长期与世隔绝,且这是父母亲口所言,自然难以辩驳。当时的蔡翠凤,只想着女儿听闻后能更加体谅父母的艰辛,却未曾察觉到林如斯此时内心的波动。
连续的打击似乎将结局推向了必然:1971年夏日的某日,林如斯在故宫博物院的“单身职工宿舍”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,悬于窗棂之上,直至清洁工打扫时方才惊觉,然而一切已然太迟。恰巧的是,那天林语堂正身处故宫博物馆,他是应院长蒋复璁之邀前来共进晚餐的。尽管距离如此之近,他却未曾想过探望女儿。当林如斯自缢的消息传至他耳中时,他正举杯畅饮......据林太乙所著《林语堂传》记载,林如斯的遗言仅有一句,那是她留给父母的:
“实在无法继续生活,我的内心已经疲惫不堪。对你们的爱,深沉且浓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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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家的长女,年仅48岁便不幸离世,这一悲剧对于被誉为“幽默大师”的林语堂而言,无疑是人生中最为沉重的精神打击。
“我为何还活着?”她再未展露笑颜,即便见到最疼爱的小外孙,也无法笑出声。经诊断,廖翠凤患上了“恐惧症”,疑神疑鬼,连门铃声都会让她惊恐不安。
林语堂似乎在短时间内苍老了许多。尽管他仍努力保持着笑容,但那笑容中透露出的勉强让人一目了然。他开始心神不宁,连水杯都难以紧握,常常无言地坐着,对熟人朋友视若无睹,不再主动打招呼。林语堂的身体状况也急剧恶化。在餐厅用餐时,他甚至会突然吐血。在晚年病榻之上,他似乎有所顿悟,对两个女儿的生活表现出更多的关心,并告诫廖翠凤不要干涉过多。有一次,林太乙忍不住向年迈的父亲询问,“人生究竟有何意义?”林语堂深思片刻,严肃地回答她,“生活应当追求快乐”,仅此五字。
1975年12月,距林语堂先生离世仅余半年光景。某日,林太乙女士陪同他前往永安公司选购商品。恰逢圣诞节前夕,商场内人潮涌动,大人小孩欢声笑语,整个世界洋溢着节日的喜悦。此时,身形瘦削、略显枯槁的林语堂先生,步履蹒跚地来到柜台前,突然拿起一串假珍珠项链,面对着一群陌生的面孔,泪水夺眶而出,泣不成声。店员小姐对此感到困惑,不禁怀疑他精神失常,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。林太乙女士在一旁见状,既慌张又愤怒,对那位女店员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语:“小姐,请饶了他吧,若你读过他的著作,便会明白他对生命的热爱,也自然会理解他为何泪流满面。”
在这般情景下,他心中不禁想起了那远去后再也无缘相见的大女儿。唯有如此,方能理解那位一生秉持“绅士风度”的林语堂,为何在晚年突然间爆发了一场著名的失态。那是一种无法遏制的哀伤,在那一刹那间,如山崩海啸般涌来,冲垮了所有的理智防线,无论是苏东坡、白居易、幽梦影还是Lawrence,在这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