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封又一封。
从湖南湘潭老家寄来的信,薄薄的几张纸,落在86岁的齐白石手里,却重得像铅块。
1950年的北京,秋意渐浓,可他心里的寒意,比窗外的风更刺骨。他不是那个在画案前挥洒自如的“人民艺术家”,他只是一个快要九旬的湖南老头,手脚冰凉。
信上的字他都认识,连在一起,却成了他看不懂的“天书”。
“地主”。
这个词,砸得他头晕眼花。
他在湘潭的儿孙,就因为他这些年寄回去的画钱,置办了二百多亩水田,还有三座院子,转眼就成了“地主”。
更要命的是,那笔一千多银元的租田押金。
钱呢?早就拿去买田买房了,花光了。
钱拿不出来,他的长子齐良元,已经被关起来了。
关起来了。
齐白石拄着拐杖,在屋里转圈。他这一辈子,什么没见过。清朝的辫子,民国的枪炮,日本人的刺刀。他都挺过来了。
他在法源寺住过,在观音寺、石镫庵辗转。一个“南蛮子”,在京城画坛,受尽了白眼。人家骂他“野狐之禅”,骂他“俗气熏人”。他被排挤,被孤立。
可他不在乎。
他有他的“衰年变法”,他要画他的“红花墨叶”。
是陈师曾点醒了他,是徐悲鸿力挺了他。
那个比他小32岁的徐悲鸿,顶着所有人的压力,聘他去大学教书,把他的画推向世界。徐悲鸿去世的消息,他隔了三天才知道。九十多岁的老人,冲进徐家,扔了拐杖,对着遗像,放声大哭,跪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徐君。
他靠着这股“知遇”的劲儿,还有骨子里的倔强,从一个木匠,成了画坛巨匠。日本人占了北京,他闭门谢客,拒不“合作”。
他以为,他这辈子,最难的日子,都过去了。
他没想到,最大的磨难,在他86岁这年,才刚刚开始。
这不是画卖不出去,不是同行排挤,不是日本人拿枪指着他。
这是他儿子,因为他,被划成了“地主”,被关进了牢房。
在1950年的湖南,一个“地主”标签,尤其是一个“拿不出钱”的地主,下场是什么?
齐白石不敢想。
那些“斗争”的场面,他光是听听,就浑身发抖。
他一生积攒的财富,那些让他得以在京城立足、让家人在老家体面的画作,此刻,成了催命符。
一千多银元。
他去哪弄这一千多银元。
老家的信,一封比一封急。
齐白石坐不住了。他必须求人。
他能求谁?
在这座城里,他认识的达官显贵,换了一茬又一茬。可这次,能救他儿子的,放眼天下,或许只有一个人。
他的湖南老乡,毛泽东。
他们都是湘潭人,老家隔着不过五十公里。
可他俩,在1949年之前,从没见过面。
他齐白石,只是个画画的。人家毛泽东,是开天辟地的人。
现在,他要提笔,给这位“同乡”写信了。
信里写什么?说自己不是地主?可那二百多亩田是铁一样的事实。说自己对新中国有贡献?可法律面前,人人平等,这话他还是懂的。
他只能写明,那些田产山林的来源,是他的画钱,是他的“劳动所得”。
他只能,近乎哀求地,请毛泽东在划成分、在处理问题上,“给予通融”。
这是他齐白石,一生中,最卑微,也最重要的一封信。
信,送出去了。
送进了中南海。
毛泽东看到了这封信。
他很喜欢齐白石。他称赞他是“人民艺术家”。这位老画家选择留在大陆,本身就是对新政权极大的支持,是“统一战线”最生动的一面旗帜。
可信里的内容,太棘手了。
土改。
这是新中国的立国之本,是“耕者有其田”的承诺兑现。为了这一天,千万人掉了脑袋。1950年6月刚刚颁布的《土地改革法》,就是国策大法,是钢铁一样的纪律。
就在几乎同时,刘少奇的亲姐姐刘绍懿,在老家也被划成了地主,写信求助。刘少奇怎么回的?他严厉地教育姐姐,必须劳动,必须自力更生,想不劳而获,那是“我的耻辱”。
连副主席的姐姐都不能“通融”,他毛泽东,能给一个画家“通融”吗?
齐家二百多亩田,三座院子,这在湘潭,是板上钉钉的大地主,半点不冤枉。
如果他毛泽东一句话,就让湘潭县“放人改判”,那湘潭的土改工作,还要不要搞?法律的尊严,还要不要有?
这个口子,绝对不能开。
可,齐白石也不能“寒心”。
这个老画家,是新中国需要团结的旧知识分子的代表。他在日本占领时期的“骨气”,是他的金字招牌。如果他的家人,在土改中,真的出了什么“意外”,哪怕是“依法办事”的意外,那传递出去的信号,对那些还在观望的知识分子来说,将是毁灭性的。
“统战”的“面子”,和土改的“里子”,此刻,拧在了一起。
毛泽东思虑再三。
他提笔,没有直接下令“赦免”,也没有“纠正”判罚。
他写了一封信,信是给齐白石的:“白石先生:来信收悉。已转寄湖南省人民政府王首道主席,请他酌情处理。”
信封上,是毛泽东的亲笔。
同时,他将齐白石的“求助信”,用铅笔作了批示,转给了时任湖南省主席的王首道。
“酌情处理”。
这四个字,是这起事件中,最关键的一步棋。
它像一道双重指令,精准地发向了湖南。
王首道收到了这封信。
他马上就明白了这四个字的重量。
“酌情”的意思,不是“不办”。毛泽东把信转下来,走的是“组织程序”,意思就是,法律框架内的“法”,必须办。
王首道再三强调,不能因为齐白石是大画家,就不按法律政策办事。
于是,这封信,从长沙,到了湘潭县委书记杨第甫的手里。
杨第甫,是真正要“操盘”的人。
他面对的,是基层土改工作队,是刚刚分到土地、对地主阶级充满愤恨的农民。
他要执行的,是一个“不可能的任务”。
杨第甫把信,又批转给了齐白石老家所在的第十一区政府。
指令,在层层下达中,渐渐清晰了。
毛主席的“酌情”,王主席的“按政策办”,到了杨第甫这里,必须落地。
他开始做“说服解释”工作。
最终的处理结果,是一场精妙的平衡艺术。
第一,齐家的“法”,必须正。
地主成分,不改。二百多亩田,三座院子,依法没收。那笔一千多银元的押金,也不能少,分期退还。
这是“酌情处理”里,“法”的一面。它维护了土改的严肃性。
第二,齐家的“人”,必须保。
被关押的齐白石长子,释放。
最关键的一条:不再对他们家进行批斗。
这是“酌情处理”里,“情”的一面。它给足了齐白石这位“人民艺术家”的面子,也保住了他家人的“里子”,也就是人身安全。
政治定性,和人身待遇,被完美地切割开来。
消息,传回了北京。
齐白石那颗悬了几个月的心,终于,落回了肚子里。
他可能都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,他甚至可能误以为,是毛主席一句话,让他儿子“摘掉”了地主的帽子。
他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政治权衡,他只知道,他的儿子,被放出来了,不会被“斗”了。
这就够了。
他对毛泽东,感激涕零。
后来,那位在风口浪尖上,具体承办了此事的湘潭县委书记杨第甫,到北京开会。
齐白石知道了,立刻,特意为杨第甫画了一幅荷花图。
画上,他恭恭敬敬地落款。
他一连写了三个“白石”。
齐白石,齐白石,齐白石。
老画家,用他最传统的方式,向这位“父母官”,表达着他的谢意。
这是在说,我齐白石,在此,三叩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