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火与黄河之间：开封犹太后裔在以色列的漂泊与门槛
特拉维夫的盛夏，街角那家挂着红灯笼的小餐馆里，油锅翻滚声盖过了外面防空警报的尖鸣。厨师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，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腔——“宫保鸡丁快好了，再等一会儿啊。”他手腕一抖，锅里的辣椒和花生翻出香气，而不远处海边传来的，是另一种味道：硝烟。
这位厨师姓李，据说祖上在北宋年间就住进了开封城西的一条窄巷，那条巷子后来被叫作“教经胡同”。地方志里只留下几句模糊的话——“有西人居此，奉古教”，再无细节。但老辈人说，他们家的墙角曾埋过一块刻着右向文字的小石板，被雨水磨得光滑，如今已不知去向。
李师傅不是唯一一个从黄河边来到地中海的人。在以色列，还有来自开封的年轻女孩小陈，她原本在郑州做英语培训助理，如今却每天清晨赶到耶路撒冷一家旅店收拾床铺。她说自己第一次走进防空洞是在2024年的秋天，“那时候我还没学会‘快点’用希伯来语怎么说，只能跟着别人跑。”
倒叙回去，她离开的那个夏天正值汴梁城内举办庙会，小吃摊前飘满烤面筋和糖葫芦味道。她母亲站在人群外，用一种半玩笑半认真口吻提醒：“去了那边，可别忘了咱家祖宗也是念经的。”可到了以色列，这句话变成了一纸法律障碍——《回归法》认定母系血统才算数，而她家的族谱是按父系排下来的，从明代开始就是如此。
有一次，在特拉维夫郊区一个农场干活的小赵，把午饭馍夹咸菜拿出来时，被同事问是不是印度人。他笑笑没解释，因为解释起来太长，要从丝绸之路讲到波斯湾，再绕回北宋皇城。当年那些商队带来了玻璃器皿、香料，也带来了《塔纳赫》的抄本。有学者在九十年代写过文章，说开封犹太人的祷文早已混入汉语韵律，比如逾越节时唱起的是夹杂方言调子的旧曲。这些东西，他没法用希伯来语说明白，只能闷头吃完午饭继续干活。
语言，是他们抵达后的第一堵墙。一位叫阿隆·本—沙哈尔的历史教师曾对我提起，他在档案馆见过1930年代拍摄的一张照片：几个少年站在破旧院落前，手里捧着泛黄书卷，但眼神更像是在看镜头而非读经。“你看，他们已经不会念这些字了，”他说，“但身份依然在那里，只是没人承认。”如今，这种“不承认”延伸到了现实生活——有人申请住房补贴被拖延，有人在冲突期间被拒绝进入某个社区防空设施，因为外貌“不够典型”。
不过，并非所有故事都沉重。有一年冬天，小陈收到朋友送来的两包方便面，在耶路撒冷租屋里煮好后摆上蜡烛庆祝逾越节，还把泡面的汤端给隔壁埃塞俄比亚裔老太尝了一口；老太摇头笑，说这是第一次喝这么辣的汤。这类片段让他们觉得自己至少抓住了一点温暖，即便下一刻警报又响起，需要匆忙躲进地下室继续等待轰炸过去。
河南老家也有人关心他们。在教经胡同附近，一位八十多岁的王大爷常坐门口晒太阳。他记得小时候，有邻居家挂过一幅画，上面画的是戴圆顶帽的人站在蓝色屋顶旁。“听我爹讲，那是他们祭礼的时候，”王大爷慢吞吞地说，“不过后来房子拆掉，就没人再提这事儿啦。”他不知道那些孩子如今在哪座城市刷盘子或摘橄榄，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停，但偶尔还是会想，如果哪天有人回来，会不会还记得胡同拐角那棵歪枣树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