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建军把最后一只行李箱搬进老屋时,夕阳正斜照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,斑驳的光影洒了一地。他直起微微酸痛的腰板,环顾这个记忆中无比熟悉却又陌生了许多的院子。
“爸,您真的想清楚了吗?”女儿张晓雅站在门口,眉头微蹙,“农村医疗条件不好,您这高血压...”
建军摆摆手,笑着打断女儿:“放心吧,爸身体硬朗着呢。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,空气好,水也甜,比城里那些保健品强多啦。”
晓雅叹了口气,没再说什么。她知道自己拗不过父亲——这个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三十五年的老教师,退休后执意要回到出生的小村庄养老,谁也劝不住。
送走女儿后,建军独自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。1992年,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告别父母,背上行囊去省城师范大学报到。那时候,全村人都来送行,老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建军啊,你是咱村的骄傲,学成了一定要回来建设家乡!”
然而毕业后,建军留在了城里任教,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。期间父母相继离世,他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如今退休了,他带着积蓄和满满的思乡之情回来了,想要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安度晚年。
建军记忆中的故乡,是夏夜邻里聚在槐树下纳凉聊天的温馨,是饥荒年间一家有难八方支援的深情,是孩子们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的纯真。那些记忆如同老照片般珍藏在他心底,成为他在城市打拼时最温暖的精神慰藉。
然而回乡的第一周,建军就感觉到了不对劲。
先是放在院里的几盆花不翼而飞,然后是晾在外面的衣服莫名被扯到地上。建军起初以为是风大或是村里的野猫所为,没太在意。
直到那天清晨,他发现老槐树的树干上被人用红漆喷了几个大字——“滚回城里去!”
建军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。他站在槐树下,望着那几个刺眼的红字,久久不能平静。是谁?为什么要这么做?
“建军叔,早啊!”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。
建军转头,看见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汉子站在门口,黝黑的脸上堆着笑容。仔细辨认,建军认出这是儿时玩伴李大为的儿子李强。
“是强子啊!快进来坐!”建军忙招呼道。
李强踱步进院,目光在槐树上的红字停留了一瞬,摇摇头道:“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!建军叔您别往心里去,现在村里有些年轻人没教养。”
建军苦笑:“我这才回来几天,也没得罪谁啊...”
李强叹了口气:“叔,您别怪我说话直。现在村里不比从前了,您这么大张旗鼓地回来,又是修房子又是添家具的,有些人看着眼红啊。”
建军愣住了。他修葺老屋花的都是自己辛苦攒下的退休金,怎么就招人眼红了?
李强压低声音:“特别是您那侄子张建民,听说您回来了不但不去看您,还在酒桌上说您‘显摆’呢!”
建民是建军堂兄的儿子,建军父母去世后,老屋一直由建民代为照看。这次建军回来,确实感觉建民态度冷淡,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。
送走李强后,建军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决定主动去找建民谈谈。
建民家的小楼气派非凡,与周围的老屋形成鲜明对比。见建军来访,建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,但还是客气地请他进屋。
“叔,您怎么来了?有事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了。”建民说着,递上一杯茶。
建军直截了当:“建民,我回来这些天,感觉你有些疏远我,是不是叔哪里做得不对?”
建民眼神闪烁:“叔您想多了,我就是最近忙,没顾上去看您。”
谈话间,建军注意到客厅柜子上摆着几个相框,里面是他父母的老照片。其中一张是他大学毕业时与父母的合影,原本应该放在老屋的相册里。
建军心里一沉,但没有当场点破。回到家后,他检查了老屋的储藏室,发现父母的几件遗物不见了踪影。
接下来的日子,建军感到村里的氛围越发诡异。小卖部的老板娘不再和他闲聊,邻居见他走来就匆匆关门,甚至连孩子们都被大人匆匆拉走,仿佛他是什么瘟疫。
一天深夜,建军被院里的响动惊醒。他悄悄起身,透过窗户看见两个人正在撬他家的储藏室门。
建军猛地推开门,大喝一声:“谁在那里!”
两个黑影吓了一跳,转身欲逃,却被院子的门槛绊倒。月光照在那两人脸上,建军惊呆了——竟然是建民和他的儿子小涛!
“建民?你这是干什么?”建军难以置信。
建民从地上爬起来,脸上先是惊慌,继而转为恼怒:“叔,您这就没意思了!老屋本来就该是我继承的,您一声不响回来占着,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了?”
建军如遭雷击:“你说什么?这房子是我父母留下的,怎么成你的了?”
“您这么多年不在,父母的丧事是我爸办的,老屋的修缮也是我家出的钱,凭什么您一回来就全成您的了?”建民理直气壮地说。
建军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...你爸去世前我每年都寄钱回来,就是让你们帮忙照看老屋的!你怎么能说这种话!”
争吵声引来了几个邻居,大家围在院外窃窃私语,却没人上前劝解。建军感到一阵心寒,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吗?
那夜之后,建民竟然恶人先告状,在村里散布谣言,说建军要强行收回已经赠与他家的老屋。建军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,连去村委会都被冷眼相待。
最让建军心痛的是,他发现老槐树被人下了毒,一半的叶子枯黄掉落。这棵百年老树见证了村庄的历史,如今却因他的归来而遭此劫难。
建军坐在槐树下,抚摸着粗糙的树干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难道真的如朋友们所说,农村人情薄如纸,人性的恶超乎想象?
就在建军准备放弃回乡计划时,转机意外地出现了。
那天清晨,建军发现槐树下放着一篮新鲜鸡蛋和一把野菜,旁边还压着一张小纸条:“李老师,对不起,我们错怪您了。”
建军正疑惑时,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赵大爷拄着拐杖慢慢走来。
“建军啊,村里对不住你。”赵大爷叹息道,“有些事,该让你知道了。”
原来,建民多年来一直在村里散布谣言,说建军在城里发了财,早就忘了老家,老屋自然应该归本地亲戚所有。甚至还说建军父母去世前已经把房子口头赠与了建民家。
“可是我有遗嘱...”建军不解。
赵大爷摇摇头:“农村人认白纸黑字的不多,建民又能说会道,大家自然信了他。再加上你这么多年没回来...”
建军这才恍然大悟。原来不是乡情淡薄,而是有人刻意扭曲事实,利用了乡亲们的朴实和信任。
“那这槐树...”建军看向枯黄的一半树冠。
赵大爷面露愧色:“是建民的儿子小涛干的,那孩子被他爸教坏了。我们已经骂过他了,你放心,老槐树生命力强,能救回来。”
更让建军意外的是,当天下午,村委会主任带着几个村民代表前来道歉,还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——一本泛黄的相册。
“李老师,这是您母亲生前最爱看的相册,我们从建民家要回来了。”村主任说,“村里人都知道错了,您大人有大量,别跟我们一般见识。”
相册里,是建军从小到大的一张张照片,每张下面都有母亲工整的小字注明。建军翻看着,眼眶湿润了。原来母亲一直以他为荣,即使他没能如老支书所愿“学成归来”。
那天晚上,建军在家准备了简单的饭菜,请来了赵大爷和几位老邻居。饭桌上,大家敞开心扉,聊起了这些年的变化。
“建军啊,你不知道,现在农村不比从前了。”赵大爷抿了一口酒,“年轻人都外出打工,留下老弱病残。土地流转了,种地不挣钱了。大家日子过得不容易,心里憋着气啊...”
村主任接话:“建民就是钻了这个空子。他说你在城里享福,回来抢资源,大家自然心里不平衡。”
建军沉默了。他意识到,自己只带着美好的记忆回来,却忽略了农村在时代变迁中的阵痛和困惑。那些看似“恶”的行为,背后其实是贫困、失落和对未来的迷茫。
第二天,建军做出了一个决定。他找到村委会,提出利用自己的教育经验,在村里开办免费辅导班,帮助留守孩子们学习。
“我教了三十多年书,别的不会,就会教书。”建军笑着说,“咱们村的娃娃们,不能输在起跑线上。”
消息传开,村民们既惊讶又感激。最初只有几个孩子来试听,后来渐渐地,教室里坐满了学生,甚至有些家长也站在窗外旁听。
建军不单单教文化课,还给孩子们讲城市的故事,讲外面的世界,激发他们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动力。他还自发组织老人们学习使用智能手机,与在外打工的子女视频聊天。
最让人意外的是,建军主动找到了建民。没有指责,没有抱怨,他只是心平气和地说:“老屋这么大,我一个人住也冷清。你们要是愿意,可以搬回来住,东厢房还空着。”
建民愣住了,随即羞愧地低下了头:“叔,我对不起您...我不该...”
建军摆摆手:“都是一家人,不说这些。我听说你在搞养殖?我在城里认识几个朋友,或许能帮你拓展销路。”
真诚终能融化坚冰。建民最终坦白,他是因为养殖场亏损严重,担心无法偿还贷款,才打起老屋的主意。建军没有追究,反而真的帮他联系了城里的超市,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。
一个月后,老槐树下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孩子们在这里写作业,老人们在这里下棋聊天。建军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,谁家有矛盾都愿意请他调解,谁家有困难都来找他商量。
建军发现,农村不是人性的试炼场,而是人性的镜子。这里的人们依然朴实善良,只是被生活的重压暂时扭曲了心灵。只要给予理解和帮助,善意终会回归。
元旦那天,村里举办了联欢会。建军被推举为主持人,建民主动帮忙布置场地,小涛和其他孩子们准备了精彩的节目。
联欢会高潮时,赵大爷代表全村送给建军一份礼物——一块手工雕刻的木匾,上面写着“老槐树下守望者”。
建军接过匾额,眼眶湿润了。他看向那棵已经发出新芽的老槐树,感慨万千。
人性本无善恶,只有处境不同。农村不是滋生“恶”的土壤,而是放大了一切美好与丑陋。在这里,善良更加纯粹,偏见也更加直接。但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率先伸出和解之手,再深的隔阂也能消融。
晚会结束后,建军独自坐在老槐树下。月光如水,树影婆娑。他想起了那些劝他“别回农村养老”的朋友们,不禁微微一笑。
环境的改变从来不是问题的核心,人心的距离才是。若带着预设的偏见前往,所见自然都是印证;若怀着空杯的心态融入,所得或许远超预期。
然而,建军心中还有一个疑问:如果他不是退休教师,没有那些知识和人脉,只是一个普通老人回乡,结局会不同吗?真正的乡情,应该经得起贫穷与平凡的双重考验吗?
月光如水,老槐树默然伫立,仿佛知道所有答案,却又守口如瓶......
